花神一朝梦醒,只觉天光耀目,遍体如在温水之中。
身边是一众仙宫同僚含笑拱手:“恭贺花君渡情劫之难,成万古元魂。”
花神眼中泪水未干,却也跟着笑起来:“本君在凡间渡劫那些时日,难不成你们就都在着三生池旁看本君笑话了?”
同僚们连忙笑着躲避:“不曾不曾,不过看花君眼中泪痕,这一世情劫,怕是过的十分辛苦。”
花神向来脾气好,和同僚们彼此一番打趣,便要留众人喝酒。
谁不知道花君酒量乃天宫第一差,桃花酿沾一口,都能醉得昏睡三日。
于是众人纷纷告退,留花神自己偷着乐。
万古元魂,与天地同寿耳。
凡尘间那十几年光阴,不管再如何痛苦折磨,都可做轻轻笑谈了。
小童捧着清茶过来,欢喜地说:“仙君,此事当喜,当大喜!”
花神看着那杯清茶,惶然闭目,许久不语。
小童说:“仙君,您怎么了?”
花神说:“本君要喝酒,要喝沉魂酿。”
沉魂酿是仙宫最烈的酒,一口入喉,三魂七魄都被烧得几乎灰飞烟灭。
可花神要喝酒。
若不是此等烧魂噬魄的烈酒,他又该怎么忘记,凡尘十余年刺骨锥心的痛。
他日夜喝得酩酊大醉,不见人,不说话,不理事。
凡间花草秩序混乱,常有花妖为祸人间。
花神也不愿管。
他与天地同寿,哪怕玉帝看他不顺眼,最多削了他的仙位,却管不了他逍遥。
就这样乱七八糟地过了几百年的日子,忽然一个即将修成正果的道士打上了南天门。
道士面容冷峻,语气严厉,一人一剑站在南天门上,责骂天宫失职,任由凡间妖物肆虐,花草成魔,生灵涂炭,千里白骨。
花神躲不得了,被人夹着拎到南天门,被个还没成仙的道士骂的狗血淋头。
道士看到花神那副醉醺醺的模样,不敢相信天宫之上竟是这副荒唐模样。
他大怒:“如此天道,本道还修什么仙!”
花神醉醺醺地仰头看过去。
他看到一袭白衣,看到那人数百年来未曾变过的冷峻面容。
心中数百年来的痛楚终于爆炸了。
醉了几百年的花神第一次醒过来,指着南天门上的道士大吼:“凡间花木,本君自会处理。来人,把这个不敬天道的混账道士给我架上诛仙台!”
诛仙台是诛仙的,道士还未成仙,诛仙台的守卫不让进。
南天门的守卫没法子,只好把人押到了花君的仙府中。
花君下凡收拾那堆为祸作乱的花花草草去了,小童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拿捆仙绳绑了,关在花神的卧房里。
道士面色冷峻,谁也不顾,谁也不理。
坐在椅子上默念道经。
花神下凡收拾了满地乱跑的花草妖仙,重整三界规矩,这才回天上。
一路上,花神心绪纷乱魂不守舍。
也不知道那个道士,是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。
罢了,罢了,不过是他历劫路上的一块踏脚石,回头让天兵再把人扔下去算了。
从此天地再不想见,他是天上仙君,沈携不过是一个修炼缓慢的平常道士。
花神这样想着,心中却越发凄苦难当。
就算只是历劫,他却痴恋了沈携一辈子。
到头来,他一生隐忍受辱,为沈携万箭穿心死于不悔台,沈携却连看都没认真看他一眼。
他本就是心眼极小之人,怎能不怨不恨不难受。
可前尘数百年,苍松派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还活着几个,想要报复,也只能把一腔怨恨发泄在沈携身上了。
花神想得气恼,不肯再去诛仙台赦免那个臭道士,还是径直跑回仙府,准备大醉一场。
仙府清幽,小童躲在树下打瞌睡。
沈携白衣依旧,姿容风雅,正神情淡漠地在花中抚琴,眉宇间依稀是旧时模样。
花神心中剧痛,抬手毁掉了道士手中的琴:“谁允许你在这里抚琴的!”
小童吓得从梦中跳起来,擦着口水糊里糊涂地喊:“仙君饶命!仙君饶命!我再也不偷懒了!仙君!”
沈携说:“府中的花我已经浇过了,捉了虫子,松了土。花君为何气恼?”
花神冷冰冰地吼:“本君看见你就烦,滚!”
沈携不记得了,那个混账道士,根本不会记得几百年前,曾有个多可怜的少年,为他痴恋一生,为他流进全身鲜血,换取他心上人的性命。
天上一场梦,人间七百年。
花神眼中恨得泪水盈盈。
可沈携只是淡漠又疑惑地看着他。
沈携离为例仙班,还剩最后一道雷劫。
他修行千年,等得就是这一天。
据说若得仙道,
就能在三生池旁看到已逝之人的一辈子。
他曾经有过一个徒弟,那孩子是魔教出身,长了一张小狐狸似的妖媚脸庞,眼珠骨碌碌转起来的时候,就像在使坏。
可那个孩子,死前却那么绝望哀伤地看着他,好像有些爱恋,又好像恨了生生世世。
那孩子死后,他才恍惚间发现自己错过了太多事。
为何兰亭身上满身淤青,为何他房中一片狼藉。
师弟中的根本不是魔教之毒,只是……只是症状相似而已。
沈携离开了苍松派,游走漂泊在世间,拿着徒儿的遗物试图寻找那孩子的转世。
可他找不到,六合八荒,哪里都找不到了。
那个总是怯生生黏在他身边的小东西,已经消散在凡尘中,再也找不到了。
沈携抬头看着美艳倾世的花神,那双眼睛也亮晶晶的,让他忍不住想起七百年前的小徒弟。
花神冷冷地说:“本君饶你一命,你这个凡人还不快滚?”
沈携想,他是该离开了。
凡间琐事众多,仍需他费心费力降妖除魔。
可沈携却怔怔地看着花神的脸,一时半会儿恍不过神来。
花神被他看得心如刀绞,挥袖怒吼:“滚!”
沈携就这样被花神一巴掌拍下了天宫。
凡间花木果然已经各自归位,天地一片清明祥和。
青月山中作乱的那株妖树规规矩矩站在后山里,垂头丧气地耷拉着枝条。
沈携已独自在青月山中过了三百年,整日和那些花草妖物斗得头痛,难得这样清静一回。
他坐在树下,沉默着独自擦拭剑锋。
兰亭曾经很想跟着他学剑。
那个小家伙,总是眼巴巴地看着他腰间的剑穗,趁他不注意,就会偷偷戳一下。
可沈携不愿教那孩子习武。
方兰亭是魔教圣童,是魔教教主一手养大的孩子。
沈携从武林盟手中救下了方兰亭的命,却绝对不会让这个孩子变成武林的祸患。
于是那十年,他每日亲自盯着方兰亭念经读书,学宽厚无欲之理,想让这个精灵古怪的魔教圣童,做一个好人。
可他做错了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他的小徒儿那么乖,被欺负了都不敢哭。
偷偷戳他的剑穗,也不过是……不过是……想和他亲近些罢了……
沈携心绪纷乱,经脉行差,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,喷在了树根上。
树妖暴躁地想要跳起来打人,却顾忌花神威严,咬牙切齿地停在原地。
沈携深吸一口气。
他已经多年未曾如此心悸。
七百年来,他孤身漂泊,少与人言。闯上南天门那日,已是他说话最多的一回。
他又想起了那个美艳嚣张的花神,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里放佛是藏着恨的。
可沈携没看清,那缕泪光或许只是花神喝醉了。
沈携想到这里,微微皱起了眉。
一个神仙,怎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?
如何对得起天下苍生?
沈携越想越恍惚,握着剑神游天外。
他仰头看着璀璨夜空,有轻云飘过。
花神就在云端仙宫里喝酒,那他的小徒弟,到底又去了哪里?
花神终于开始打起精神管束凡间花草,可他还是爱喝酒,疯狂地喝酒。
他偶尔也会大厅一些凡间的事。
听说苍松派早已四散流离,有人堕入魔道,有人几度轮回。
只有沈携还活着,沉默独寻修仙之路。
魔教一度死灰复燃,后山里的藏宝洞就像是一束耀眼的光,七百年来吸引着无数贪婪之人飞蛾扑火,彼此厮杀。
红梅林中白骨厚厚地堆了一地,仍有人前赴后继地赶来,留下一地血河尸骸。
凡人之心,总是会为了这些无趣之物赴死。
花神嗤笑一声,坐在仙凡湖边喝酒,衣袖垂落湖中,荡起一圈涟漪。
小童跑过来:“仙君!仙君!那个道士又来啦!!!”
花神醉意朦胧地瞪大眼睛。
小童小声说:“他说……他说在凡间发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妖物,似乎是花妖……特来请教花君……”
花神说:“不听,让他滚蛋!”
小童说:“他不走。”
花神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他心中酸楚暴怒。
昔日他陪在沈携身边,何等痴情,何等下贱,可沈携处处防备着他,疏远着他。只因他偷看师兄们练功,就被那个道士打碎全身筋脉,在床上惨叫着躺了整整一年。
那一年,除了换药,沈携从不肯多看他一眼。
那一年,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,连抬手喝水都万分艰难。
也是那一年,他成了苍松派弟子的公用禁脔,日夜承受着师兄们的折磨欺凌。
他惨叫着,哭着求师父救命。
可他知道,沈携不会在乎他的痛苦。沈携力排众议保下他的性命,已经是天大的恩情。
至于其他,方兰亭怎么敢再奢求。
可他爱啊,恨啊,心中怨愤绝望怎么能不苦。
他爱过沈携,可沈携从未把他放在心上。
如今,他回归仙位,天下敬仰。
那个臭道士,只见过他一面就开始眼巴巴地往上贴。
花神越想越恨,醉意朦胧的眼中泪水盈盈。
他是洪荒初始便生于天地间的神明,连玉帝都比他矮一辈儿,却不想一场情劫,竟让他痛苦至此,七百年都未曾消弭。
花神又喝醉了,一醉就是十日有余。
他睁开眼,小童蹲在旁边小声说:“仙君,那道士还在南天门外候着呢。”
花神烦不胜烦,暴躁地吼:“他要是敢捧棵狗尾巴草,本君就让他永入畜生道!”
小童脆生生地说:“那道士说,是在荒梦山中发现的一株花,已经初有元神,他却从未见过那是什么花。”
花神手中酒壶摇摇欲坠,愣住:“你说什么?”
沈携捧着一株花冲进花神府的时候,整个人都在惶恐和狂喜中发颤:“花君,这是什么花?这是什么花!!!”
他在凡间寻找方兰亭的转世,苦苦七百年却一无所获。
可几日前,他却在小徒儿当年死去的不悔台旁看到了一地红花。
花已成魂,好奇地触碰他衣角剑穗。
沈携狂喜不已,摘了一株便匆匆来寻花神询问这是何物。
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是他徒儿的魂魄,已入花中?
花神统管天下名花,看了沈携怀中那株红花一眼,便知道那不过他心中怨恨所化的一缕灵识。
花神历劫回天,必须抛下凡尘中的爱恨情绪,却不想那缕恨意如此顽强,竟自行生出了元神。
沈携面容平静,语气却慌得发颤:“花君,这花中的元神,可是一个叫方兰亭的凡人所化?”
花神心中又痛又冷,面无表情地说:“是,此人含恨而死,怨气不散,所以生出了这株天地不见的奇花。可你把花带出荒梦山,他的怨气,也烟消云散到此为止了。”
沈携如遭重击,脸色惨白,竟一口鲜血喷在了花神衣摆上。
花神一脸嫌弃地躲开:“你到底懂不懂花?花生幽谷之中,自由烂漫,才开得好。你把它连根拔起背井离乡,它能活下去才怪。”
沈携颤抖着捧起那株花:“花君……”
他在凡间寻了七百年,走遍六合八荒十万山水,去过北海蛇巫鬼国,见过南荒从渊栾树。他走啊走,踏遍所有山峦,走过所有城池。
他想找到他的小徒弟,他想把那个怯生生又委屈的小东西捧在手心里,认真地道歉。
师父错了,你是一个好孩子,一直都是。
他找了七百年,可当命运终于怜惜,肯给他一个机会的时候,他却再一次失手断送了一切。
小小的花,花瓣细长娇弱,乖乖地窝在他手心里。
沈携心中剧痛,心魂不稳道心震荡,千年修为几乎要毁于一旦。
花神看着他这副模样,心中升起些许快意,他说:“无主妖花若留在世间,容易被邪魔夺舍酿成祸害,拿来,让本君毁了它。”
沈携不肯。
花神心里百般滋味,面色却依旧冷淡嘲讽:“花里的魂都没了,你捧着个空壳干什么呢?”
沈携是修道之人,到底顾忌在意着妖花受侵的祸害。
那朵花留在了天宫,沈携魂不守舍地回到凡间,痛得几乎想要一剑刺穿自己的胸膛。
修道之人,清心静神,不和慌乱。
可沈携今夜却一场大梦。
他梦见那朵艳红的花,细细弱弱的花瓣舒展开,就像七百年前不悔台上那个万箭穿心的少年,流出的鲜血。
他的小徒儿,最乖,最胆小的小徒儿,被千万支箭簇钉在不悔台上,看着他,轻轻地笑,轻轻地唤他。
“师父……”
沈携知道自己入了心魔,可他挣扎不开,他醒不过来。
他在大雪中冲向血流如注的少年,他想紧紧抱着那个柔弱不堪的少年。
师父错了……师父……真的错了……
树妖静静地伫立在山谷中,偷看树下的道士。
那道士明明睡得像座石像一样,却已经泪流满面。
转眼又过百余年。
天下妖魔渐渐安稳了些,天宫管束越发严厉,各路草木成精的妖神纷纷躲在深山老林里各自修炼,再也不来叨扰人间。
沈携得了空闲,开始潜心修炼。
虽然方兰亭七魂已散,再无来生。
可他……可他若是得到成仙,至少能在三生池旁,看一眼徒儿生前的模样。
那孩子活着的时候,总是怯生生的,话都不敢说。